范俭作品：国际舞台上的农民诗人余秀华

       Louis hothothot：导演范俭希望透过农民诗人余秀华的纪录片，展现中国人生活的现实与诗意，并在荷兰获大奖。

      诗人余秀华，在2015年以火箭般的速度蹿红，成为中国当年最红的诗人，一部拍摄余秀华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获得了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IDFA，全称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ilm Festival Amsterdam，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纪录片电影节之一）的评委会特别奖，这也是中国纪录片在国际舞台上取得的最好成绩之一。本文作者Louis Hothothot在对本片导演范俭进行了专访，以下是访谈内容。

Louis Hothothot：开始是优酷发现了余秀华这个题材，然后找到了你，是吧？

范俭:是的。但优酷找到我之前，我就在考虑想拍一个诗人的纪录片。我觉得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当中是非常缺乏诗意的。我想诗歌能让人从现实中逃离出来。我想拍的诗人，不管是工人或者农民，他们的诗要和现实有巨大的反差。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2015年1月的时候，优酷的人来找到我说，有余秀华这样的人出现，你有没有兴趣拍一下，我们出资。然后我就先看余秀华的诗，我确实是很震撼。她是生活在农村的一个普通的农民，还后天患有疾病。但她写的诗和她的生活反差极大。这种反差一下子把我就吸引住了——她恰好就是我要找的人！

Louis Hothothot:你预料到你的主题是围绕离婚吗？

范俭:不知道。但是以我的创作风格，我一向偏向人物内在的东西，所以我总是主动地往家庭或人物情感方向去走。其实她身上可做的文章是很多的，比如媒体对她的改变，或者说文学界对她的那种异化的评价——这些对于人物内心和情感来说，都是旁枝散叶的方向。所以，当我往这个方向上面挖掘角色的时候，自然而然地遇到婚姻这个问题，只是没想到她离婚会这么快。

Louis Hothothot:她不是有个孩子吗？拍了吗？

范俭:我拍了啊，但是我觉得不需要用。电影应该要有一个失焦的那一部分，要观众自己去想象。我要的是能跟余秀华形成很大的张力，比如母亲的观点和余秀华的差异非常之大；母亲是非常传统、保守的，她代表了一种极致：在乎名声、在乎家庭的完整、在乎女人一定要有个怎样怎样的才完整。这会跟余秀华形成强烈的对比。而余秀华会跟母亲之间产生了多次的观点对抗，我是一定要去强化这个的，不停的强化！然后就是丈夫这一方。丈夫代表了男权、夫权的观点。他曾说：“你跟我同房，还要500块。我们是夫妻，我要同房那你不得配合我吗？”这就是潜意识里的夫权的东西。

       这个片子里也呈现了很多性别视角。比方说在那个（余秀华的）研讨会上，基本上都是男性批评家在评价她——男性在评价女人！在那个老公饭桌上，几个男人在那说“女人就是个猪”。这些特别男性化的视角，跟余秀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张力——这是我要的！

Louis Hothothot:西方的影展很多年来对于中国影片，包括剧情片和纪录片，选择的时候都带着这个（现实主义题材）有色眼镜。

范俭:对，很多年以来，西方都是要透过中国影片来看中国，看中国的现实。要了解的不是片中的那个角色，而是看到中国怎么了。这也使得我们的很多创作者去往这个方向上去走。我则是特意回避那些中国符号。我就是想让你看到这个女性，看到这个人，她的内心，我一直在避免被符号化，我要呈现人类共有的东西。

Louis Hothothot:离婚之后的第一场戏，余秀华在杀鱼，透过镜头看到那个鱼的内脏都被弄得血糊糊的，为什么要这个戏呢？

范俭:我觉得杀鱼的这个动作特好，而且是在一个阳光下杀鱼，动作是为了外化她的内在的东西。能让观众产生联想——余秀华试图斩断过去，对自我、对婚姻都有了一种决断。这些都很难用语言说的那种。

Louis Hothothot:我联想到了暴力，她的生活挺残酷的，婚姻对她来说也是挺暴力的一件事。

范俭:对，她用了一种有点暴力的手段来结束一些东西吧。

Louis Hothothot:你有场戏拍得很幽默，就是他们两人离婚后，一起坐出租回家，两个人还坐在一起，每人手里拿瓶饮料，都很开心的样子。余秀华还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操！

范俭:两人离婚离得各得其所，如此的放松，真的是出乎我的意料，两个人都很解脱的。其实这里面还有一点阶级和阶层的关系在里面。就是他俩结婚的时候，一个残疾人，一个打工仔；一个年轻，一个老；OK，我们两人是一种平衡，建立婚姻关系。那一个人出名之后，这个平衡被打破了。余秀华成长为另一阶层的人了。她后来去的那些场合全是文化人，而且文化人还仰视她。然后她的书一下子卖了很多钱，比她老公的钱多好几倍。

Louis Hothothot:很多中国导演缺少幽默感，大多作品都是现实主义，有点儿沉重、有点儿闷。

范俭:中国的文化，有“文以载道”的传统，这对创作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压力。总觉得自己“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把自己搞得特累、特悲怆。不光是电影创作者，这是一个文化传统的问题。中国人活得真不轻松，不像欧州人。

       那么，中国人活在一种冗长、难堪、丑陋的现实上，包括人的情感方面和婚姻方面。而余秀华却能找到一种很诗意的表达方式，这个是我特别佩服、最感兴趣、最迷恋的核心。中国人很多时候都是趴在地面上活着的，每天一多半时间都在想着这个房子啊车子啊，很物质的、很地面上的东西，那么灵魂怎么能够浮起来呢？

       余秀华是一个农民，连大学都没有读过，但她没有趴在地上活着，她的灵魂飞起来了。

Louis Hothothot:你拍她，有没有自我投射在里面？

范俭:对，我们都想提升自己的灵魂，要往天空上去寻找一种方向。透过她，我也有一种自我激励在里头！

Louis Hothothot:离了婚后，她试着在找新的男朋友了吗？

范俭:她一直在寻找她的爱情还有欲望。情和欲她都要，她喜欢的男性要有文化、有思想，长得也不差。在我拍摄期间，她爱上过一个男的，一个文化人。她也跟人家表白了，但是被拒绝了。拒绝了以后她非常痛苦，哭得非常伤心。但是我没法拍，因为那个时候她显然不想让我拍，她希望我来安慰她。这就是纪录片的局限性。

Louis Hothothot:要是拍下了的话是非常重要的一场戏。

范俭:对，但是当时我也很为她难过，因为毕竟跟她相处时间这么久，我没法冷眼旁观。这挺难的，也是创作者的局限。毕竟我首先是个人，其次才是个创作者。我作为人， 我要面对人性和七情六欲的缺陷；作为创作者你应该把这些东西全都放下来。所以这两者是有冲突的。有些人可以有很大的勇气来拍——拿起摄像机变成一个冷酷的人。但我不是，也正因为我不是，余秀华才对我那么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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