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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电影的难度:以王笠人为例时间:2007-07-09 【原文刊登于《经济观察报》2007 年/7 月/9 日/第 048 版个人历史】
在 5 月末举行的中国第四届南京电影节上,《草芥》获得最佳处女作奖。《草芥》的导演王笠人今年已经 37 岁了,与贾樟柯同龄,而他在电影学院学电影的时间,也与贾樟柯这一拨人是同时的。但《草芥》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美学风格,有强烈的抒情色彩和主观性,都与第六代的纪实主义作风有着很大的不同。这个电影的获奖理由是:“获得这部电影所展现的幽暗、逼仄的人性视野,需要不惜代价的自由精神,并掌握存难度的镜头语言。” “地下第二层”的电影 王笠人及其《草芥》,是一个考察中国独立电影状态的很好的标本。什么是独立电影?在中国当下的形势里,独立电影总有着地下电影的色彩,这与西方的独立电影显然有着巨大的不同。尤其是最近,美国独立电影逐渐体制化,因此,他们的独立电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存在于美国电影产业链里的另外一个商业形式,是合法性的存在。而中国的独立电影,则一直处于一种中间状态,一个暧昧的领地。因为这里拍摄制作需要首先获得准许,而他们往往在还没有获得准拍证时就开始拍了。但因为其最终的销售环节被卡住,不准他们在国内放映和销售,所以,这种惩罚使得中国的独立电影生态呈现了一种恶劣的状况。也因此,他们在形式上更加独立。 有一个比喻,说中国第四代导演进入中国电影圈,是从门里进去的,进去之后,就把门守住了。而第五代导演则是从窗户里进入的,进去后,就与第四代协商——你守门,我守窗,以后谁也不准进。谁知道第六代掀开了地板,从地下钻进去了。以上是冯小刚在北京电影学院进行交流时,对中国电影格局做的一个描述。作为曾处于地下状态的第六代导演如今已经登堂入室,逐渐主流化,商业化。而他们的地下状态的消失,出现了这样一个效应:他们似乎连带着终结了中国电影的“地下”这个词。很多人都会以为,过去的地下者进入地上了,于是革命终于完成,如今中国电影是天下太平,所以一功表达的限制都不存在了。 如果说第六代曾经是地下第一层,殊不知,除了这第一层外,地下还有个第二层,这第二层却在某种程度上被第一层无意之中遮蔽了。这第二层的导演们,很多都在抱怨贾樟柯他们带走了大部分的媒体资源。因为现在“独立电影”已经不再如十几年前那样,是一个新名词,因此媒体也就不再愿意在此投入更多的热情。其实在很久之前,比贾樟柯王小帅他们在形态上更为独立的中国电影就出现了,只不过到了现在,他们逐渐被策展人怂恿着,也被每个个体内部的强烈的表达欲和沟通欲所鼓动着,终于形成热闹的局面,叫嚷着要浮出水面了。 5 月末在南京电影节上展示的那些作品,基本上就属于这“地下第二层”的存在物。王笠人的《草芥》,则是在其中的一个有着很强代表性的作品。 何谓独立,何以独立? 什么是独立电影?在南京的那个独立电影节上,电影人们又发生了争论。其实独立就是创作者——主要是指导演——拥有完全彻底的控制权,而这个控制权的获得,在最低级的层面上,往往来自于导演的自筹资金,自己寻找出售方式,自己联系发行,因此就可以不受制于人,这其中的创作,当然就拥有了完全的自主性。这是独立电影之所以为独立的最重要的形式。 王笠人拍摄《草芥》的过程大致如此。他本来想找人投资,但是投资了就要为收回成本而费心思,导演的第一部作品很重要,要消除各种顾虑,方才能解放自己的潜意识,让自我舒展。于是他就用了自己的积蓄做前期的拍摄。资金少,也决定了他的创作风格,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就如同二战后因为资金匮乏,摄影棚太昂贵,导演把摄影机扛到了大街上去,于是促使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形成,近一点的是第六代导演因为没钱,所以帮助形成了一批纪录片美学风格的作品。《草芥》起用的演员,就像王超的《安阳婴儿》,里面只有一个演妓女的女演员是专业演员。而里面的男主角,则是导演自己的一个朋友——诗人麦子。麦子的表演,基本上算是本色表演,因为平时他也基本上算是一个社会边缘人,戏里戏外的状况有些是一致的。 而其他戏份少的演员,基本上都是导演的寻常朋友。拍摄期间他就不停打电话给他在北京认识的朋友,请他们来帮忙演出一下。没有资金的坏处也在这里,因为钱少,或者不给钱,有些戏的拍摄周期就会延长,有些地方可能某位演员就不演了,所以戏就接不上了,后期剪辑时情节上就会有点“跳”。这个剧组的构成也显得有点混乱,出现过打架的现象。那时候正处于季节更替时期,有两个工作人员打架,一个被送进了医院,一个被送进看守所,锁在看守所里的时间太长,那么景就接不上了,春暖花开,与故事的时间不符合。幸亏后来那个进看守所的及早回来了。 后期需要的钱有时候不比前期少。王笠人为做后期颇费周折,开始的时候租了个机房,但是做完了后期就要马上付钱·,所以他就拖着,迟迟不敢做完。这个过程中,他把自己的粗剪带做了出来,寄给了鹿特丹国际独立电影节。这个电影节可以说是为中国独立电影立过汗马功劳,贾樟柯、王小帅都曾受惠于它。后来鹿特丹的基金为《草芥》解决了后期的难题。 后期结束后,接着就是传播和销售的问题。在南京独立电影节上,算是一次小范围的播放,在电影同行和学者们那里获得好评。但接下去呢?普通观众仍然无缘接触,电影没有公开放映的资格。曾有人出主意想在电影学院放映观摩,这在以前还可以,但现在他们不再播没有准映证的片子,也就是说,电影的最高学府和学术单位都不能播放这样的电影。那么,究竟如何才能形成交流?在北京,6 月上旬,有一家叫天琳公司的老板出钱做了一次义工,专门租了一个影院,为几个独立电影一起做了一天的展映,这使得北京的文化人第一次接触到了《草芥》,但这个聚会自然也是小圈子式的、精英味浓厚的,更多更广的交流,则无法完成。 但这个片子的未来将会如何?仍然无从知晓。以上的简单描述中,是中国独立电影的一个基本生存状况。大家仍然在迷惘之中,正像获得第四届独立电影节评委会奖的《安子》的导演雷小宝,虽然获奖了,获得了业内人士的好评,但是他似乎仍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没有正常的制片流程和市场规则。他最近借住在电影学院的学生宿舍里,我无意中遇到他,问他在干什么,他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计划。这些有着创作激情和自由精神的人,目前只好处于这样灰色的工作状态下。 独立的难度:激情、思想的能力和技术 独立电影有着一些外在形式,比如资金的独立控制,导演在构思、拍摄和后期处理时,有彻底的独立自主权,等等。但这个彻底独立的个人,往往也是有着不同气质、不同个性和不同思想能力的个人,电影圈子里的关于独立的争论,经常就发生在这个层次上。什么是独立?资金独立的人也许会拍摄出完全不独立的电影来,因为他可能缺乏麴立思考的能力和开辟新美术形态的艺术修养,他的思想可能受到旧制度的过度训练和限制,且他自己不再对此有自觉意识。所以有些导演告诉我,说许多独立导演的作品其实非常主旋律,为什么不直接去搞主旋律电影呢?因此,独立不仅仅依赖于一种激情,还需要一种能力,这是一种主体的建设能力。“我独立了”,可你够格吗? 《草芥》这个电影,讲的其实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在题材选择上,与第六代有点相似,都是边缘人群。但这里出现了新的风格,带来了新的激动。搬家工人蚂蚁爱上了妓女蝴蝶,但这个妓女是有男朋友的,男朋友兼做妓女的皮条客。蚂蚁喜欢诗歌和艺术,不满足于天天打牌说脏话的生活,有着其他的向往。他以前是文工团的演员,因不满单位的状况而外出打工,为了追蝴蝶,他假造了一个工作证,说自己是国家二级演员。蝴蝶和蚂蚁恋爱了。后来蝴蝶的丈夫追来,指出蚂蚁只是一个臭搬家的,要他离蝴蝶远点;蝴蝶也离开了他。后来蚂蚁的同事兔子借了蚂蚁 200 块钱,后来蚂蚁发现他是拿着这些钱嫖蝴蝶去了。由于老板拖欠工资不发,兔子欠债不还,于是蚂蚁和兔子两人展开决斗,蚂蚁失丢杀掉了兔子,并从兔子身上发现了一个通缉令,这是通缉蝴蝶和他男朋友的,原来两人都是在逃的犯人。蚂蚁慌乱中报警,蝴蝶被警察带走。蚂蚁万念俱灰而自杀。 这个故事是一个边缘人群的灰色故事,从题材上来讲,是老旧的。但王笠人在细节的设计和形式的创造上,制造了新意。比如故事时间的问题,里面出现了非典,禽流感,而在这个过程中,画外音响里出现一些广播的声音: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时空忽然恍惚起来,仿佛又是此前的年代。电影里还出现了一个诗人在废墟上踯躅独步,后来诗人手拿一本书,卧轨自杀。这恍惚使人想起了海子。电影画面在后期进行了调整,色彩全是灰黄,画面使用了遮罩,所有画面的边缘都被遮挡了一圈,这个处理使电影显得沉重,阴郁,且与现在有着距离感。而演员的表演基本上是本色表演,但很多地方使用了夸张的手法,蚂蚁拿着蜡烛在地下室里行走,表情显得惊厥、神经质,有强烈的视觉刺激,使人想起表现主义的绘画。 有些细节虽然有现实的依据,但是却仍然有着很强的夸张色彩,比如蚂蚁想买摄像头,朋友把他带到秘密处,销售者从下水道井盖里拿着摄像头钻了出来。而在蚂蚁与蝴蝶的一次旅行中,无端看见一群人在表演傩戏,而附近却没有一个观众。这个电影突破了纪实手法和写实传统,是一个主观心绪的强烈的表达。蚂蚁沉水自尽,镜头摇过来,看见有两个僧人站在山上敲打木鱼,似乎是在为谁超度亡灵。导演对于这个世界,显然又有着一个非常悲剧性的理解。 在南京的一次聚会上,有一位瑞典的策展人过来跟王笠人说,他不认同这个电影表达的,因为他在中国生活了很多年,并没有发现电影中那样的糟糕状况。其实导演在这里使用的很多是表现手法,并非实写,他也不是表现了此时此地,而是面对更广阔的历史,这个电影因此有着一个历史的纵深,而导演在此表现了他对于这个世界本质性的了解,是本质真实,而非现象真实。它可以被看做一部心灵史,个人的和民族的苦难历史的缩影,而异域来客对于这个民族的深层感受和更久远的历史,缺乏体验的机会。 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心灵的真实是什么?对于我们来说,也需要非凡的感受力和一颗鲜活的心。这个世界固然有很多物质的进步,但是衡量一个社会的品质,绝不是仅仅去看经济总量:看那些冰冷的平均数字,而是看这个世界的底限和底层被推及到了一个什么程度。独立导演们在潜意识里,其实都有着这样的一个意识,而且也是这样在电影中进行了实践。妓女、小偷、民工的题材,并不是来源于一种特殊的趣味,而是在潜意识里有着这样一个认定——这些其实并不是细枝末节和次要的,而是一种本质性的存在,是深植于内心的重要象征性意象。 面对这个世界,王笠人有很强的忧患意识。这个意识的强烈表达容易流于空泛,但导演在这个片子里提供了丰富的感性材料:工资拖欠,情人没有人身自由,社会的歧视和冷漠,人心秩序的混乱⋯ ⋯ 这里有导演的思考能力,也体现着他把这些思想还原成影像的能力。《草芥》的制造,体现着一种真正的独立精神,因为精神没有枷锁,故而让我们接触到社会的某种潜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