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纪录片

 　　圣诞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在这所大学的学术观摩电影厅里——有时也用作国际学术会议厅，我感到一种痛入心脾的寒意。胡桃色的椭圆型会议桌面，被日光灯照亮了。房间里的师生和嘉宾们围绕着会议桌层层安坐。时间一到，灯光熄灭，房门关上。我瞥了全场一眼，几十个座位，几乎都坐满了。这是一个阴冷寒湿的冬夜，还好，室内比较暖和。

　　黑暗中，来自国内的现代文学学者、公共问题研究者艾晓明拍摄的纪录片《开往家乡的列车》，将要上演。

　　影片开始了。银幕上投影光束的位置出现了几行字：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在陌生的城市里埋头苦干，我们的衣食住行离不开他们，他们得到过最热情的讴歌，也承受着最真实的鄙夷。他们总因为所承受的痛苦而备受人关注，也因为身份与地位的卑微而被人遗忘。他们被称为——农民工。

　　纪录片描述的，是2008年春节前夕广州火车站的混乱状况、广东农民工的遭遇，以及中国农村的凄凉景象。当时中国南方的一场暴风雪，导致上百万欲返乡过年的外地农民工滞留在广州火车站一带，还发生了骚动、踩踏等突发事件。两位年轻的农民工——17岁的湖北籍女农民工李红霞和31岁的湖南籍农民工李满军——分别因踩踏和从高架桥跳上列车触电，而不幸遇难。

　　艾晓明先后来到广东的广州、深圳、韶关、乳源，以及两名遇难者的家乡湖北监利、湖南岳阳农村进行实地采访。她用摄像机记录了广东农民工的诉求和遭遇，采访了遇难者哀痛欲绝的亲人，走访了他们贫穷且缺乏生机的家乡。她冷静的镜头，真实地展现了这两位不幸的年轻农民竭力逃离的，是怎样贫苦而又毫无希望的生活。

　　正是像李满军和李红霞这样数以亿计的中国农民工，组成了当今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制造车间，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巨大付出，造就了“made in China”这一品牌物美价廉的形象。他们撑起了中国持续多年高速增长的GDP数字，供养着世界上最富有的政府，为中国的经济发展作出了最大的贡献，也被迫作出最大的牺牲，却处于中国社会的最底层，处于最屈辱的地位，成为城市中名副其实的“工奴”。有政治学学者指出，如果说美国是一个“汽车轮子上的国家”，澳大利亚是一个“骑在羊背上的国家”，那么完全有更充分的理由说，今日中国就是一个“骑在农民工脖子上的国家”。

　　这些像牛马一样，被整个国家骑在脖子上的当代农民工，较之1950年代在人民公社里的“农奴”身份，实质上的改善相当有限。他们在城市里拿着低工资，享受着低福利或完全没有什么福利，一年到头地忙碌，他们的日子并没有多少指望，揣着一摞一年挣来的血汗钱回家过年，是大多数农民工最期待、最快乐的事情。

　　可是，纪录片中的31岁的湖南籍农民工李满军、17岁的湖北籍农民工李红霞，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春节前夕，却再也回不去他们日思夜想的家了，只将两具年轻的遗体留在了广州。

　　没有手机的响声，也没有人窃窃私语或是交头接耳。一屋子人全都屏声敛息地，看着一群农民工如何在镜头面前哭诉，看着两个来自乡村的年轻生命如同被压在大石块底下的枯草一般，默默地在社会底层生长、挣扎、枯萎，最后凄惨地死去。

　　当银幕上出现李红霞那再也回不去的家徒四壁的家，李红霞的母亲述说着女儿南下打工的辛酸经历，李红霞的坟茔静静地兀立在家乡的麦田里，我的眼泪，一次次地涌出。

　　坐在我身旁的，是在另一所大学任教的好友L教授夫妇。放映过程中，我偶尔用眼角看到他们夫妇俩：出身农村、自认为一辈子是个“庄稼人的后代”的L教授显然十分动容，好几次为之潸泪，不时取出纸巾擦拭泪水;L太太也是一脸怆然，一直倾耳注目，眼中含着清泪。剧终后，灯光亮起，我发现，许多人的眼里也含着点点泪花。

　　看完记录片，从电影厅中走出，踏入月阑苍茫的夜色里，我发觉寒冷的冬夜更觉阴冷。远远的天边有几颗星星，像一滴滴感伤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