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水北调行 / 水记-9
——你看这房子盖得城不像城乡不像乡,住着天天就像是玩耍。
——这院子哪里敢养猪啊,还不把人臭死。
——解小手可以在屋里,解大手咋办呀,说好给盖公共厕所,到现在一年了还没盖的动静。
——来的时候从韩家洲带了一千斤麦子,吃了一年,还剩下两袋。吃完了咋办?这里的地又不打粮,去年一亩才收了30来斤。
……
这些话一听就是农民在说。如今农民的话没人爱听,尤其是那些直接管制农民的县、乡、村干部们。他们现在有充分理由可以不被认为是对农民缺乏感情而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怪罪农民“小农意识”严重。这个理由是什么呢?那就是当前农村的中心任务是搞“城乡一体化”、“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还有许多延伸而出的花花口号,那些个口号呀怎么听起来都是消灭农村,消灭农业,消灭农民。正好“三农”。
在我这些年里单车骑行所经西北、华北,乃至鄂西北、川东、四川盆地和中原大地各地,所遇县乡镇,无不见识许多的这种“社会主义大跃进”。用那些宽大的马路和高耸的大楼足以说清如此观感。在河南滑县的县城外,我以为已经进入县城,却不想又走了十多里方才抵达县中心。而由此延伸至四面八方的道路纵横农田,跨越宅邸,百米四车道,加之左右辅路,堪比长安街。两旁冷静得半小时也不见一辆过车。却多的是农民们在街当心晾晒的麦子和柴草。我问过一位县委干部,那干部说这叫“跨越式发展”,“要想富,先修路”,“要见效,面貌最直接”,“消灭城乡差别,不出手狠点儿不行。”
听那干部所说,无论如何听着都像是大跃进的变种,而这样的情景在中国大地上正风起云涌。
在这个国家,所有的发展方略离不得运动,以运动的方式迅速实现目标,而这个实现又是从农民利益处先行下手。俗话说“柿子拣软的捏”,现在的农民就是柿子。
南水北调移民的遭遇则更有特色。拿韩家洲农民的话说——我们是被欺骗哄来的!这话一针见血!在此行制作的系列纪录片《水记》里,后几部多的涉及到农民在被移民的过程中所遭遇不公。其中不乏被干部责任包干,一对一被“做工作”的例子,而这个“做工作”由于直接关系到担责公务员的饭碗,因此被视为保卫饭碗的博弈,只许胜,不许败。而政府做移民工作其中一招就是欺骗性地承诺。承诺迁徙后有能排能灌熟地,有别墅式的乡村洋房,有养老金,享受农场退休职工的医疗待遇……事实是,新分土地板结,无法耕种,第一年亩产小麦仅30斤,堪称开创中国农业亩产新低;两地政府当初承诺的养老医疗待遇在迁徙后至少一年时间里不再有政府说起,更何谈发放呢;至于承诺的那个“乡村别墅”,倒是有兑现,也难怪,这是体现政绩的最基本要素,因此移民们第一天就住进了洋房,可是结果呢?巧的是就在我写此文之时,湖北随州韩家移民新村在8月16日那天遭受了龙卷风袭击。全村除屋瓦被大面积揭翻外,本已贫瘠的土地和庄稼也遭到了严重破坏[见下图]。
在我访问的过程中,除了上述新村基础建设问题尤显突出外,更要命的是移民所反映“城不像城乡不像乡,住着天天就像是玩耍。”农民们这样说一点也不夸张,这让人不能不想到中央三令五申不许把农民“逼上楼”的警告。就笔者所见,随州所访两村,院落狭窄,楼间距离面积拮据,直接导致农民们丧失了主要经济来源的牲畜养殖机会。农民韩正昌一家一年前迁来时带来了一千斤小麦,由于本地土地板结(至少五年里不能收成)第一年收获小麦亩产近20斤,被迫动用那一千斤小麦糊口,那天我去他家,韩正昌对我哭诉“一年就靠这一千斤度日,现在就剩下不到两袋了。”
在移民新村的万福镇附近,村头在盖楼,那楼与整齐划一的移民房并列一起,却楼房的样式设计很新潮,当问起为什么时,移民悄悄告诉我:当初分给移民的这片土地,镇政府说是用来盖工厂,以解决移民就业问题。移民听后答应了。可现在看,不傻的都知道那是几栋商业房,盖好后卖给谁,谁住,钱归谁,一切解释,农民们只有被动等待政府咋说。反正建工厂解决移民就业的说法已属天方夜谭。
移民们反映的问题很多,且不说南水北调的工程是非,那也是农民们在接受采访时无不表现出的对中央战略不加怀疑的信赖,“党的政策绝对是好的”这样的说法每每谈话必提,已经成为农民对话的开首语。然而接下来所反映问题就“晴转多云”了。农民们对移民工作的细处无不怨言。总结一下有两点:一、移民过程中对人性尊严的不尊重,并且惯以“国家的事情是天”、“舍小家为国家”以及“南水北调工程是最大的政治,若有不从即是犯罪”这样的概念宣章逼迫。其二、无视移民的知情权,导致农民的被迫“盲动”。有的人直到住进了千里之外的移民新村,还如梦一般懵懵懂懂,问什么什么也不知道,问今后如何为生更是不知所以然。有的老人则干脆老泪纵横。下面就上述其二,结合政府于16日姗姗来迟的一次公开解释做个分析。
本月16日,我访问湖北郧县、韩家洲、十堰市、随州万福镇凤凰山移民新村后返回北京不久,就在郧县政府网上看到署名县移民指挥部的,关于移民问题答记者问。此属首次公开解释。而这个珊珊来迟的解释也是在记者开始关注郧县移民问题之后。
排除“答复”中对记者追究的个案细节赘述。我只说几点“答复的不能满意”处。
一、答复曰“实现了“平安、有序、和谐、顺利”的搬迁工作目标,受到了国务院南水北调办、省委省政府和市委市政府的表彰。”
首先要肯定的,这是极其不负责任的假话。在移民拆迁工作运行的三年里,试问你们究竟说服了多少农民成为真心实意的迁徙者?试问政府派出了多少警力参与,以至动用武力参与,并且有多人因此而被拘押、逮捕、或以“学习班”名义变相限制人身自由?这能算是“平安、有序、和谐、顺利”吗?
二、国家有“有土安置”的规定,但移民工作中却有拉大网“被搭车”强行搬走的嫌疑?
国家在《南水北调一期工程湖北省丹江口水库建设征地移民安置实施规划大纲》里是有“有土安置”一说,其道理也不无合理。移民也基本能够接受。但是作为具体的韩家洲,这样一座江心孤岛来说,它真的需要搬迁所有岛上居民吗?它真的如“答复”所言“岛上移民外迁,是因为这些移民的房屋或土地被淹没了,移民外迁数量完全是按照土地容量计算和严格程序确定的”吗?这显然不是事实。因为它不在淹没线下,就连政府自己最初的相关文件里也只提到需要迁徙实为三四十人。那么为什么最终又被全迁呢?即便是按照“有土安置”的原则,你敢说水线以上就全淹了其余人口的全部土地吗?这显然是借政策之机,连带扩大动迁之实。这你能解释吗?
三、韩家洲的全迁真的是“为确保一江清水送北京,保护水源区水质”吗?
如果按照“答复”的解释,郧县(含韩家洲)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核心水源区”,“环保门槛自然要求很高”因此需要全迁。那么县政府对韩家洲未来去向中的“由于面积小、距离远、交通不便、水电路基础设施缺失等,目前还未对其进行具体规划。同时,由于韩家洲岛上有少量的文物残余,还需要进行文物考察调研。”作何解释?由于客观的原因掣肘,导致孤岛无计划出台,如此前提,却要实质姓地实施全迁,岂不有了先牵走再说的嫌疑?如此这般又怎能说服于民众,又怎能保证强迁中不产生不和谐因素,进而导致社会矛盾加剧,以至政府丧失在民众中之信赖?
坦率说,郧县的动作,无有更上一级的念头岂敢作为?这就让人不得不提出更大,乃至牵扯到全国范围的城镇化运动。这里之所以再提“运动”实属不得不提。纵观近十年来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运动式的大建设,你不能不相信:如果说美国人登月时从月球上看得见中国长城只是个神话的话,那么发生在中国这块地球上的大建设,则相信是绝对可以看得见的动静,你不信,我不知,反正我是信了!
急于任内出政绩,进而高升,是中国官宦的晋升机制使然。它的机制终极目标是不以社会大公益为目标,甚至不以该党的原则和利益为重,而是仅仅满足于个人晋升的愿望。其潜规则就更不用去提,权与钱的公式也早已不是虚谈。
长篇十集系列纪录片《水记》记录了我此行南水北调社会考察的基本过程。其容量远远不能概括全部。在长达一千八百多公里的长途骑行中,我试图近距离接触沿线农民的生活场景,如今看,接近是接近了,却有更多的深奥不得其解。我将继续关注其,尤其是其中农民、移民的今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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